《三個女人一臺戲》作者燕非子:徒步生命——無人區(qū)探尋小河墓地行記
作者:燕非子
“我不去想是否能夠成功,既然選擇了遠方,便只顧風雨兼程。
我不去想能否贏得愛情,既然鐘情于玫瑰,就勇敢地吐露真誠。
我不去想身后會不會襲來寒風冷雨,既然目標是地平線,留給世界的只能是背影。
我不去想未來是平坦還是泥濘,只要熱愛生命,一切,都在意料之中?!?/p>
去年11月,我剛剛完成了阿爾金山和羅布泊的兩次穿越,還來不及沉淀抒懷、修養(yǎng)身性,幾個影視劇本不約而同地找到我。
從2017年尾忙到2018年伊始,真應了這兩年的生肖,可謂是雞飛狗跳,不亦樂乎。充實到高壓膨脹,急速“燃燒”的大腦都快炸裂了。
這個春節(jié)本打算安安靜靜地待在家里休整幾天,但變化總會突如其來地降臨,擾亂你原被認為周密的設計。
2018年2月6日,距離春節(jié)還有10天,我還在筆耕不輟地進行著一個動畫電影劇本創(chuàng)作的收尾工作,突然驚喜地接到馬哥的電話,問我愿不愿意加入文物保護志愿者的行列,再次穿越羅布泊,這次將去的是和樓蘭同樣神秘的西域三十六國之一精絕古國——尼雅遺址。我的答案當然是“Yes,I do.”
day1: 2018年2月17日,正月初二,晴
上午11:00,雖然是北京時間,但新疆在地理緯度上與北京相差兩小時,所以依然是早晨,天格外晴朗。
早就約好了亞克西的張軍總(張軍)和大小馬哥(馬永貴、馬國棟)在烏魯木齊的錦江酒店接我。
走出酒店,看見一輛坦途停在馬路對面,大小馬哥正在車斗里捆綁著高高摞起的像小山一樣的行李。
我和張軍總分坐在后座的隨身行李兩側(cè),中間的行李堆放的已經(jīng)快抵達車頂,我穿著厚厚的滑雪服,活脫脫地像個大包袱完全與行李“融合”在一起。行李阻隔了視線,幾乎看不見張軍總,可以猜測他此時的“處境”也好不到哪去。
我們所乘坐的是裝備車,一行二十六人的幾天的吃穿用度幾乎都碼放在車斗里。一切準備停當,我們向著會合地鹽湖行進。
到達鹽湖的時候,其他六輛車已經(jīng)先到了,遠遠就看見隊友們?nèi)宄扇旱鼗蚴墙徽劊蚴翘顚懼庳熉暶鳌?/p>
伊弟利斯所長戴著一頂藍色的棒球帽站在那里,這是我第二次見他。去年10月在塔河與他第一次邂逅,當時不禁由衷驚嘆,考古界不僅是大咖薈萃,原來也是帥哥云集,和夏商周斷代專家李伯謙先生的儒雅英俊相比,伊所長有另一種異域的帥氣幽默。
那時候的我為了保護及腰長發(fā),將彩繩與青絲編在一起,共一百零八根小辮子,很是拉風。于是“小辮子”成了當時隊友叫我的代號,朋友們戲稱我為樓蘭公主。
現(xiàn)在伊所長還是那么帥,只是我編了兩條很接地氣的麻花辮,再加上艷麗的湖藍色滑雪衣褲......真是發(fā)型毀所有,只好安慰自己至少很“芳華”。
我曾自嘲是旅途上永遠的插隊者,所屬職業(yè)特性,很難找到朋友同行,所以大多數(shù)都是孤旅,經(jīng)常見縫插針地半路插進別的隊伍,成為那個多余的“外人”,幸運的是每次都會結(jié)識到志同道合的新朋友,這就是獨自旅行最大的快樂與收獲。
看看隊友中有幾張熟悉的面孔,都是上次在塔河有過一面之緣,登山專家馬玉山是此行的發(fā)起者。
一個穿著黃色戶外羽絨服,戴著白色織帽,白色登山羽絨靴,高鼻深目的女郎闖入我的視線,除了她那犀利的英美,更吸引我的莫過于她那幾根小辮子,讓我更加緬懷我那拆了四個小時的小編辮。
在托爾遜吃過了拌面,車隊繼續(xù)向著南疆行進。
達坂城的風力發(fā)電風車在公路兩旁旋轉(zhuǎn),仿佛在說達坂城的風景不只是辮子粗又長,兩個眼睛真漂亮的姑娘。
紅磚公路附近的胡楊英華落盡,只剩下光禿禿的樹枝,迎風張揚著它們蒼干遒勁的力量。去年十月,金葉之燦爛,此時此景,落葉之靜美,小別重逢之喜悅,亦有煙花易冷的感傷。
正神游間,車隊的一輛車出了故障,需要救援來送配件,但要等幾個小時,故障車的司機和副領隊留守,車上的其他人擠坐別的車。
永貴哥將我和張軍總中間的行李移至車斗,一個面熟的男子上了車(曾在塔河有一面之緣),坐在我和張軍總中間,他為給我們添擠道歉,我和張軍總默契地一笑,張軍總說:“你比行李的體積小多了,我和小孫終于能看到對方了?!蹦凶舆z憾地看著我,為我那一百零八根小辮子憑吊了一場,這時我才知道他的名字叫英剛。
俗話說三個女人一臺戲,眼前這四個男人簡直是段子接龍,不知不覺中我感覺自己已經(jīng)笑了幾十場。
夜幕降臨,我們到達尉犁縣,尉犁歷史悠久,是古西域三十六國中的城國渠犁、山國行國的領地,地處天山南麓、塔里木盆地邊緣,連接起天山與沙漠。今天的尉犁縣建設的小橋流水,娟秀清新。
晚餐選擇了離酒店大約一公里的漁村,想著第二天就要開始穿越,大家絲毫不感舟車勞頓,反而精力充沛,步行去飯店。
飯店不大,但包間里卻有一張大桌子,足夠二十四個人圍坐。此時故障車剛剛修好,車上兩個人正全速開往我們要下榻的地點。伊所樂觀地告訴大家,這其實是很幸運的事,車在沒有進入無人區(qū)之前發(fā)生問題,及時解決實乃萬幸,若是壞在沙漠中,將非常麻煩。
此行是AA制,隊伍雖算不上大,但機制健全,領隊、副領隊、司機、財務、出納、廚師、樂隊、后勤、宣傳部,幾乎一半人都是領導班子成員。
伊弟利斯所長,自稱“老漢”,人稱沙漠狐貍,在沙漠中徒步穿行,如履平地。他抱歉地告訴我們,盡管去尼雅遺址的手續(xù)已經(jīng)辦了下來,但是因為一些特殊原因,這次只能臨時改去小河墓地。
聽到這個消息,我并沒有感到意外,穿越無人區(qū)就是這樣,充滿著不確定性和變數(shù)。
它就在那里,但是機緣為你選擇見與不見,或是何時相見,人無法抗拒天力,只能“聽天由命”。
小河墓地是伊所長帶隊挖掘的,改道小河又何嘗不是上天的一個巧妙安排。大地萬物,本為造化所屬,彈指人生,我們不過是天地間的過客,既來之,就客隨主便吧。
伊所長講了這次活動的團隊精神與相關注意事項,“考古幾十年,自2002年至今,我每年都要進小河考察,沒有出過一次意外,我之所以能活著,靠的就是團隊精神”。
在垃圾如何處理中伊所長特別強調(diào)煙頭在沙漠中千年也不會分解,所以不能將煙頭留在沙漠中。
隊長馬玉山給大家做了相互介紹,這時我才知道這個團隊不是一群半瓶子醋的“蘿卜開會”,而是真正的群英薈萃。
杜永衛(wèi)先生——著名的敦煌雕塑大師,克孜爾千佛洞的鳩摩羅什像就是他與朋友共同的杰作。
“伊犁河啊伊犁河,波浪翻滾,長流不息,這樣深切眷戀你的人,在這世上我是唯一?!币晾绾优系母枵哂傇驹诤0?193米的高度拉著手風琴放聲高唱,馬玉山介紹他的時候,滔滔不絕,他調(diào)侃地說“吉他是英剛愛情的沖鋒槍,手風琴是英剛愛情的炸藥包。”擅長多種語言的英剛于1998年8月4、6日與6名同伴登頂海拔5445米的博格達主峰,改寫了中國人無人登頂?shù)挠涗洝#ú└襁_主峰常年冰雪,以險峻而著稱,其攀登難度大大高于珠穆朗瑪峰。),英剛與伊弟利斯所長是多年摯友,參與了小河墓地的挖掘工作。
介紹完英剛,馬玉山的視線落到了白帽小辮子女郎身上。此時,現(xiàn)場的氣氛有些沸騰,大家都喊著“麥子姐”。
麥子是登山公司管理者,她是新疆第一位登頂珠峰的傳奇女子,即便是大她近二十歲的伊所長也叫她“麥子姐”,這是大家對她的肯定與尊重。麥子不讓別人用“登山家”稱呼她,她更喜歡說自己是職業(yè)登山服務人員。她說:“登山?jīng)]有專家,只有勇者,就像我們只能敬畏自然,而不能征服自然是一個道理?!丙溩咏爿喞逦哪樕厢尫胖还珊罋猓欢穆曇魠s細膩婉轉(zhuǎn),如水般溫柔。音量不高,但每一句話都映射著篤定的力量。
女孩們對于穿越這些天不能洗臉稍許有些在意,麥子姐告訴我們,沙漠中紫外線強烈,自身分泌的油脂和灰塵是對皮膚最好的保護,“寧要屁股不要臉”這句話雖然過于通俗,卻是沙漠護膚真諦。
馬隊接下來介紹逐一介紹:本次活動主廚甄晨光——廚師中的攝影家,攝影家中的紅酒大師,驗證了新疆盛產(chǎn)才藝雙馨的帥男俊女。
帕哈古麗.蘇來曼老師、原野——李琪、女漢子隨風——韓露、川妹映雪、疆妹藍雪——焦云琴、豪放女赫芥、新疆資深美女記者王鋒、北山羊——楊昌盛、鐵牛——劉杰、扒拉——譚林濤、戈壁石頭——時霖、自由人——張曙明、西北狼——郭進善。
沙漠三劍客——于宙、肖吉力四、云俊就坐在我身邊,他們是專門在庫木塔格玩沙漠越野的,這次他們開的是本行的一號車,是我們的開路先鋒。
介紹了一圈,輪到介紹我的朋友——亞克西的張軍、馬永貴、馬國棟。他們可以說是新疆穿越的資深玩家,多次帶著越野愛好者穿越阿爾金山、羅布泊兩大無人區(qū),他們是這次活動的后勤保障,責任大,擔子重。
馬玉山對我們說,“今晚我們住的是三星級酒店,明天我們就要住進滿天星酒店了。(扎營)”大家很快意識到今晚是穿越前最后一個洗熱水澡的機會,一定要好好珍惜。
大家相談甚歡,但都沒有太放開,我知道這不是因為不熟悉的靦腆,新疆的漢子和妹子們大多都開朗外向,因為第二天還有艱巨的行程,尚有一些對未知情況的顧慮。席間大家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希望我們一路平安”。
至少對我來說,無人區(qū)穿越,不是挑戰(zhàn)自然,不是挑戰(zhàn)自己,而是讓自己面對生命最樸素的愿望——活著。
和我同住的是記者王鋒,也是本次活動的財務,作為出納的隨風跑到我們的房間,和王鋒一起盤賬,一切都是那樣有序和專業(yè)。
day2:2018年2月18日,正月初三,陰
約好早晨9:00出發(fā),早餐選在離酒店兩三百米處的牛肉拉面館。
因為王鋒負責清點人數(shù)、結(jié)賬,我們6:30就起床了,女人總是有些繁瑣的,收拾到7:30才出門早餐,外面漆黑一片,完全看不見晨曦。
9:30所有的車都加滿了油,向著塔克拉瑪干沙漠行進。
午餐依舊是拌面,我的肚子開始隱痛,望著桌上的拌面,一點食欲也沒有。麥子和王鋒與我同桌,王鋒問“怎么不想吃,是不是不可口”,我說“你們先吃,我肚子有點疼”。麥子用柔柔的聲音說:“所以你要知道,出來第一件事是照顧好自己,才是對別人負責”。我突然有些后悔,其實我并不想得到更多的關照,只是想解釋自己沒胃口并不是因為飯不好吃,沒想到反而平添了大家對我的擔心。
我對麥子充滿好奇,對于一個爬格子的人,誰不想筆耕傳奇,而此時傳奇就坐在身邊,但也許先天恐高癥的我和作為登山勇士的她注定有一段難以跨越的距離,因為我們的環(huán)境、精神追求、思想領域、生活習慣、性格氣質(zhì)都是注定迥異。
幾個小時公路行駛,一路坦途,下午16:10分左右車隊從公路上左轉(zhuǎn)駛向胡楊林。
一座水泥橋橫在眼前,這座橋我記憶深刻,去年,這座橋前,塔里木河的河水漫漲,像大海般汪洋一片,本來打算去小河的我們只能望水興嘆。那一刻,或許是我的造化,馬哥悄悄對我說“你的樓蘭夢可能要實現(xiàn)了,小河去不成了,我們改道樓蘭?!?/p>
橋下的河水很淺,車隊魚貫從橋上穿過,前面的河水幾乎變成了淺洼,結(jié)成了一層冰面,不是如鏡般平整,而是好像水流在某一刻突然凝固在那里,匠心天成地如一片冰雕。小河終于向我們敞開大門。
長天灰一色,黃塵翳沙漠,半空中游動著浮塵,在胡楊林中行駛著,手機很快就接收不到信號了。
車隊停下來,每輛車的車頂或車斗上都插上一面五星紅旗。伊所曾在法國居住過一段時間,法國曾用豐厚的待遇期望他留下,但是他說:“我是中國人,我要回到自己的祖國”。
“大漠風塵日色昏,紅旗半卷出轅門”,讓我們再次清晰了自己此行的身份,我們不是探險者,不是旅行者,而是志愿于文物保護的身負使命的中國人。
繼續(xù)向前行進,胡楊逐漸變得稀少,沙漠變得遼闊,胡楊與沙漠渾然一色,像是沙漠伸向天空的手臂,舞著風塵,攬著淡白的雙懸日月,將天色由淺漸漸拉深。
張軍總和大小馬哥下車觀望地形,我拿起相機下車拍照,不遠處的張軍總向我走來從兜里掏出一只短絲襪,在我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qū)⒔z襪套在我的鏡頭上,用刀將絲襪割開,只露出鏡頭的鏡片?!霸谏衬信恼找欢ㄒ⌒?,否則你的鏡頭就會不知不覺中......將來清洗很麻煩?!?
張軍回過頭對馬玉山說:“我們就在這里扎營吧”這里的樹枝多一些。
“為什么要在樹枝多的地方扎營?”反正在這里我是無可爭議的小白,所以可以肆無忌憚地提出各種幼稚問題。
“可以篝火呀”大馬哥(馬永貴)回答。
看來今晚還有聯(lián)歡活動,豪放的行者在艱苦跋涉中絕不會放過一次享受生命的機會。
隊友們從車上下來,開始搭建帳篷。一頂圓形的嬌艷的黃帳篷是我們的餐廳,很快沙漠中顏色和形狀各異的帳篷,在夕陽下如綻放的晚花爭奇斗艷。
因為我沒有帶帳篷,被張軍和大小馬哥收容在他們的帳篷,這是一個可以容納五六個人的迷彩充氣帳篷,用車的電瓶連接氣磅給帳篷打氣。我想貢獻些力量,但是觀察了半天,卻無從下手。只能茫然四顧,尋找自己能干的活。
老漢(伊所長)正撿著柴火,這種粗活我還是可以有些許用武之地的,不一會兒沙窩子中堆起了小山一樣的干柴。
我們的帳篷旁邊是甄晨光大哥臨時搭建的露天廚房,王鋒和隨風在一邊幫廚,隨風的刀工很好,蘿卜絲切的粗細跟牙簽差不多,大家?guī)づ穸即詈昧耍绱蟾绲臒崞瑴蛶讟硬似芬惨炎鍪?。野外行旅之中,能喝到熱湯簡直是種奢望,生活的追求與情趣在此時逆轉(zhuǎn),燒烤是平常生活,熱片湯才是真正的浪漫。
飯后大家燃起篝火,老漢閑云野鶴般斜傍著沙丘躺在篝火旁,其他人也圍坐在火堆旁,火驅(qū)走了隨著夜色漸漸加重的寒氣,我的肚子還是絲絲拉拉地疼痛,將充電寶插在發(fā)電機連接的插座上,跟大馬哥打了聲招呼,回帳篷睡覺去了。
沙漠的溫差很大,白天零上一、二度,到了晚上降到零下二十多度。沒到新疆之前,我很擔心自己能否抵御這樣的寒冷。不過細心的大小馬哥和張軍給我準備的是耐寒零下40度的睡袋,我將身上貼滿暖貼,十分鐘后身上便熱乎起來,肚子似乎也沒那么疼了,我那顆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了。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手風琴聲和男性磁性的歌聲,隨著我徘徊在朦朧與清醒之間的意識忽近忽遠,似真似幻,我也不知是不是在做夢,但很快我便進入了結(jié)結(jié)實實的夢鄉(xiāng)。
day3:2018年2月19日,正月初四,晴
刻骨的寒意終結(jié)了我的睡夢,暖貼已經(jīng)不再發(fā)熱,我感覺針扎一樣的疼痛鉆進膝蓋里,再也無法入睡。
醒了便再也躺不住了,躺在睡袋中就好像被捆進了麻袋里,將頭探出睡袋,被突然襲來的冷氣攻擊的顫栗。手好像被迅速凍僵,有點不聽使喚。我摸索著從背包中掏出手機,昨夜還滿格的手機已經(jīng)凍得沒電了。
走出帳篷,看看天色,應該是八點半左右。顯然我起得不是最早的,甄大哥已經(jīng)開始準備早餐,小馬哥(馬國棟)在一邊搭著下手。老漢正站在沙丘上看著遠方,應該是在尋找和判斷今天的路徑。
走到發(fā)電機邊,取下充電寶,發(fā)現(xiàn)充電寶也凍得只有一格電,真的是辜負了這臺任勞任怨的發(fā)電機。
藏藍的天邊揚起紅霞,半個太陽已經(jīng)爬上沙丘,如半個紫金銅盤,拿著相機,迎著太陽走過去,這是我今年在沙漠中看到的第一個日出。
返回營地,遠遠就聽到北山羊操著一口江浙口音高喊著“起床了,起床了”,一個個帳篷中繼續(xù)傳出此起彼伏的鼾聲。
喝過了小米紅棗粥,開始拔營。我們的裝備車因為載的東西多,所以裝車的速度慢很多。
時光將陽光磨礪成沙,灑下一漠金粉,如莽莽皓雪直入天際。一望無垠起起伏伏的沙丘,接天黃沙上只看兩道深深的S形車轍,沿著車轍在沙丘上狂奔,車與車之間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既保證及時救援,又避免前車和后車同時陷入沙坑。
窮荒絕漠鳥不飛,黃沙漫展四面空,看不見其他的任何生命,我們的到來填補了這里野生動物的空缺。
今天的天空透明度很高,太陽任性的光線也格外刺眼。
胡楊如鳳凰之麟爪,紅柳如盤臥之蒼虬。這里是胡楊涅盤之地,是紅柳亢龍之悔。
浩蕩沙海,風是造化無形的手,將沙漠掀開、鋪展,揭開了一層又一層,推波助瀾了黃海的沙浪,沙丘沿著風勢,迎風的一面成四、五十度角傲然斜上,背風的一面則近八十度角陡然垂下,我們的車就這樣貼著金沙的棱線,裹起一路煙塵。
對講里不時傳來某個車陷入沙坑或是墊住地盤的信息,聲援聲馬上回應。拖車的拖車,推車的推車,挖沙的挖沙。領隊馬玉山和后勤部長張軍指揮若定,英勇決斷,完全顛覆了他們平日插科打諢的幽默形象,開路先鋒——沙漠三劍客一往無前,為我們開辟道路。
前面一個望而生畏的巨大的沙梁子遮擋住我們的視線,裝備車坦途比一般的越野車要長很多,軸距長,負重大,在沙漠中爬坡難度極大,非??简炣嚰?。
張軍的聲音里充滿著快樂和激情:“小馬哥,掛四驅(qū),給足油,猛猛地沖”。
小馬哥踩足油門,我們的車如離弦之箭,沖上沙梁子,在沙梁子頂端往下看,幾乎是與下面的沙地垂直,小馬哥俯沖直下,我的心臟好像被離心率甩出身體,我的全部思緒已經(jīng)飛出大腦,瞬間的空白,還沒等我反應過來,我們已經(jīng)到了丘谷,面前又是一座高聳的沙梁子,小馬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急打方向盤,順著沙丘之間的彎道急轉(zhuǎn)而上,我們再次沖上另一座丘頂,英俊的小馬哥杠杠的車技怎一個帥字了得。
這一天我們在沙漠中行駛了十幾公里,距離小河還有二十五公里,一個三面環(huán)丘的巨大沙窩子里扎營。
張軍正在用腳踩氣泵,看見我遠遠地沖我喊著:“小孫,來踩100下”,我看著那癟癟的帳篷,“今天怎么不用電瓶充電了。”張軍回答:“省油,我已經(jīng)踩了500下了?!蔽液蛷堒娺@樣輪流踩著,估計共踩了兩千下,那帳篷還是絲毫未見“起色”,估計這樣踩下去等帳篷撐起來的時候恐怕要到明天拔營的時刻了,最后還是只能依賴電瓶,但是發(fā)電機是不敢開了。
這個沙窩子好像是專門為我們扎營準備的,不遠處的沙坡上到處是紅柳與胡楊枯死的樹干與樹枝,在那里不甘心地曲張著,悲壯地地沉寂著,好似這里是千年前風沙與胡柳殊死搏斗的戰(zhàn)場,留下眼前這根根錚錚樹骨。
男人們忙著扎營,女孩們則歡聲笑語地撿柴火,甄大哥的炊事班又開始在沙漠中升起炊煙裊裊。
對于柴火我現(xiàn)在才清晰的認知了它的重要性,他不僅是浪漫的篝火,也不僅是光與暖的本源,而且還是實實在在的”能源”。每天早晨我們在老漢的帶領下?lián)鞜燁^,將那些不能自然分解的垃圾——塑料瓶、塑料袋等用火焚燒干凈,不給沙漠留下一塊垃圾。
燒烤架已經(jīng)搭起,北山羊從火堆中拔出燒紅的木炭,堆在烤架下。
英剛和藍雪坐在那里用鐵釬穿羊肉串,肉串已經(jīng)烤熟了一部分,他們一口也沒來得及吃。有人喊著“來兩個人穿羊肉串”,我自告奮勇的過去,但是很快就被大家善意地嫌棄,“肉要順著穿,還有頭上先放塊瘦肉,然后一塊肥肉一塊瘦肉這樣間隔著穿”很快我就被替下了,干活的時候我柔弱的外表總是給人一種“不可靠”的感覺,偏偏我還總是不爭氣地幫倒忙,當然大家也多是出于照顧我這樣一個百無一用的書生,讓我少干些活。
我有些暖暖的自卑,這里沒有身份地位的高地,只有強弱之分,無人的荒漠之中,能夠活著便是勇士,兼濟他人即是英雄。
飯后見識到了用沙子洗碗,為了節(jié)約用水,將沙子倒入碗中,再拿面巾紙擦拭干凈,沙子會把油脂去除的干干凈凈。
這一天我睡得依然很早,怕手機被凍得沒電,給手機的背面也貼上了暖貼。朦朧之中手風琴聲和磁性的歌聲再次響起,美妙的有些不真實。
day4:2018年2月19日,正月初五,晴
這一覺睡得很踏實,直到外面“吃飯了、吃飯了”的聲音再次響起,我才將頭探出睡袋外,冷氣再次將我襲裹??纯词謾C,電量還是滿的,驗證了暖貼的神效。
張軍也正在起床,問我:“小孫,昨天晚上不冷了吧?我燒了火炕?!?/p>
昨晚的確沒有寒冷到無法忍受,對燒“火炕”我懵懵懂懂地不理解,不過時間有些緊,來不及盤根問底。
用過小米紅棗粥后,大家整頓行裝出發(fā),一號車沙漠三劍客和馬玉山的二號車先去探路,裝備車出發(fā)的時候已經(jīng)看不到一號、二號車的影子。
本以為今天會和昨天一樣,不過是陷陷沙坑,墊墊底盤,我們都過于樂觀地估計了這里的地形地貌,流沙已經(jīng)將昔日的路徑扭轉(zhuǎn),沙丘錯綜起伏,車行在這里猶如走進迷宮。伊所自從進沙漠以來,幾乎沒坐過車,他一直步行探路、尋找方向。
按照伊所指引的路徑頭車在綢緞一樣的沙漠上留下兩道車轍,車隊一輛接著一輛,像是復印一般行駛在這兩道車轍上,將之碾壓成兩道深溝。
這里的沙子很軟,我們的裝備車太沉,終于終結(jié)了小馬哥不需救援的記錄,面前的沙梁子我們沖了兩次都沖不上去,張軍和大馬哥早就下了車,輪流負責指路或是扛著鐵鍬挖沙子。
現(xiàn)在沙漠三劍客的先鋒車和馬玉山的指揮車在前方遠處開路,眼前除了裝備車,還有兩輛車被擱在了沙梁子上,另外兩輛已經(jīng)下了沙梁子的車在安全距離范圍內(nèi)隨時候命。
我不想再增加車的負擔,索性下了車打算徒步走過去。一個隊友走過來幫著小馬哥給輪胎放了放氣,大家商量了一下,打算讓裝備車最后下沙梁子。
藍雪、印雪、杜老師、甄大哥正站在沙梁子下抓拍著車沖下沙梁子的瞬間。我走到他們身邊,從這個角度看上去,才頓悟到我們這一路是何其兇險,沙梁子足有十幾米高,如斷崖般七十五度角直下,隊友的車正卡在沙梁子上,好像馬上就要栽下來,兩邊的沙子已經(jīng)覆蓋過底盤。當時突然有種很小白的想法,還好卡住了,要不就掉下來了,但轉(zhuǎn)念恨不得抽自己一下,要不是卡住了,早就開下來了。
大馬哥上了一輛白色的車本想掉頭兜個圈沖上去拖拽那輛車,可是卻一下子陷入沙坑,斷后的黑車索——大黑牛性直沖上去救援,也掉進了沙坑。救援車瞬間變成了被救援車,看來卡在上面的車只能自救了。
上面的人鏟完沙子,卡住的車如脫韁之野馬,裹著滾滾沙煙直沖而下,終于舒了一口氣,自救成功,現(xiàn)在被救援車變成了救援車。
就這樣反復的營救,反復的淪陷,已經(jīng)一個多小時過去了,雄壯的畫面如倒帶般反復播放著,向上沖的車如出山之虎,呼嘯奔騰,向下沖的車如雄鷹獵食,飛撲而下。
又是半個小時過去了,下午:16:20,小馬哥颯爽英姿終于開著裝備車沖下沙梁子,那一刻竟有種久別團圓的喜悅。
我上了車,大馬哥和張軍知道前面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去,索性背著鐵鍬,徒步走在前面,一邊探路,一邊隨時準備挖沙子。
這一路就是這樣忐忑著、坎坷著,已經(jīng)不知道經(jīng)歷了多少次的淪陷,油箱里已經(jīng)不到半箱油了,開車的人不免有些疲憊和焦慮,坐車的人也有些麻木和茫然。現(xiàn)代人認為的安全出行保障:油箱有油,手機有電,兜里有錢。可是現(xiàn)在我們差不多只剩下兜里有錢還花不出去的境地。
18:00左右,驚險重現(xiàn),眼前的沙梁子小馬哥已經(jīng)沖了十遍有余,還是沖不上去,一號車和二號車已經(jīng)看不到一點蹤跡,手臺和對講呼喚馬玉山,卻始終未見回答。我有些絕望了,開始懷疑這一關我們究竟能不能過去。
突然對講里傳來麥子的聲音:“你們在哪里?一號車和二號車已經(jīng)匯合了,老漢說他已經(jīng)看到公路了”。張軍跟麥子通報了我們的位置,麥子告訴我們這是我們過了這個沙梁子,很快就會看到一片草原,過了草原就可以看見公路了,老漢給我們找到了新路線,一馬平川。
麥子的話給所有人打了一針興奮劑,小馬哥又給車胎放了點氣,一鼓作氣終于沖上了沙梁子。
越過無數(shù)起伏沙包,在金色的沙海中,依稀看到一片褐色,那里應該就是麥子說的草原了,大家歡呼著“我們就要見到公路了,馬上有信號了”。
張軍和大馬哥終于上了車,這一天他們幾乎全程徒步了五公里,挖了一天的沙子,在這嚴寒時節(jié),他們滿頭大汗,灰塵滿面。
胡楊林前,一號車和二號車停在那里等著我們與他們會師,青白的落日還沒開始泛紅,但是天色已經(jīng)黯淡,遠處高高的沙丘上一個身影依然眺望著遠方,那是老漢,這一刻油然的一股感動,老漢這幾天徒步走了近二十里的路。
車在無數(shù)紅柳垛子間穿行,這就是麥子在對講里說的草原了。前面是凹凸不平的夯土,上面鑲嵌著深深的兩道日積月累留下的車轍,我們從開路者終于變回了循路人。這回裝備車打頭陣,回首望去,車隊車輪卷起的灰煙填滿了一個個沙窩。
始終未見石油路,手機在剛剛轉(zhuǎn)瞬有了一格信號之后又恢復到失聯(lián)狀態(tài)?!皞髡f的公路呢?”我終于忍不住了問。
“我們現(xiàn)在走的就是石油專線公路”張軍回答。是的,我們正在行駛的這條夯土路就是公路了,在新疆公路可以是土路,可以是紅磚路,“公”不在于大,而在于天下為公的共享。
太陽的下半身已經(jīng)沒入沙谷,我們距離小河還有十八公里,一天的時間,車隊只行進了七公里左右。
今天各個帳篷前都燃起了篝火,大家照面時都開玩笑地說:“到我家坐坐去”,團隊真的變成了一個家族,每輛車都是這個家族中的單元。
張軍和大小馬哥將火生得旺旺的,在火堆里埋了幾個紅薯,嫌小瓦斯罐燒水慢,索性把大鐵壺放在火上燒,顧不得它會被濃煙熏得焦黑。
我終于明白了火炕的概念,用沙子將篝火埋滅,將帳篷置于之上,和東北的火炕有異曲同工之妙。
“這兩天晚上睡覺的時候,我好像總聽見手風琴的聲音,是你們在放音樂嗎?”我求證著。
大馬哥笑著說:“那是英剛在現(xiàn)場演奏,你睡得早,真可惜?!?/p>
原來這兩天我竟釀造了這樣的遺憾,不過好在行程還沒有結(jié)束,我想今晚我可以參加這個露天音樂會了。
等到很晚,還沒見絲毫動靜,英兄該是今天太累了,是啊,今天真的太累了。
day5:2018年2月20日,正月初五,晴
夢中還在回顧著烤紅薯的香甜,我感覺自己也變成了一只大大的烤紅薯。
我是被熱醒的,真不知張軍和大小馬哥埋了多少火炭在下面,前兩天的寒冷讓他們昨晚有點用力過猛,險些把我們自己烤熟了。
我的手伸出睡袋,發(fā)現(xiàn)睡袋臨近頭部的地方結(jié)了一圈冰碴,其他三位大哥就更慘了,一晚上的呼出的氣流被火炕蒸發(fā)成了水汽,他們?nèi)齻€的睡袋都是濕乎乎的。
站起來,腳底下防潮墊還是燙的,抬頭看看帳篷的頂端,結(jié)滿了冰霜,一個帳篷內(nèi)演繹著冰與火之歌。
三個男人在帳篷里燃上火爐,驅(qū)逐里面的濕氣。帳篷上的那層霜剝落下來,帳篷里頓時飄起了雪,一會兒,帳篷里的溫度升高,雪變成了雨,帳篷里的幾分鐘卻經(jīng)歷了四季雨雪,魔幻而神奇。
吃過早飯,坐在車上,我再不會傻傻地問:“今天我們能到小河嗎?”這個問題我已經(jīng)問了三天,每天幾乎得到的答案是:“差不多,應該沒問題”。
正如一個隊友所說“其實無人區(qū)穿越,我們只是預定了一個目標,但是結(jié)果并不重要,最有意義的是整個過程?!?/p>
一號車和二號車早就先走了,裝備車于11:15出發(fā),駛過一段沙梁子,小馬哥馬國棟連沖兩個彎道,帥的一塌糊涂。地表變得平緩,地貌變成戈壁、土路。
在河道上行駛幾公里,再次駛進沙地。一個個小沙丘、沙窩像綢緞的褶皺,因受光面不同而呈現(xiàn)出漣漪一樣的陰影。
11:34沙地變得堅硬,車隊將車停下,補足氣繼續(xù)前行。
中午的時候,對講里傳來老漢的聲音,他已經(jīng)到達小河,這時裝備車距離小河還有三四公里,大家徹底輕松起來。
13:45,現(xiàn)在才是新疆真正的正午,穿過河道,眼前突然遼闊起來,遠遠看到突兀而起的一個橢圓形沙山,密密麻麻矗立著一百多根多胡楊木樁,那就是這幾天我們翻山越嶺、寤寐思服的小河墓地了。
所有的車聚齊,我們在小河墓地的附近扎營,在老漢沒有宣布我們踏足小河之前,誰也不敢在那里留下一個腳印。大家安安靜靜地等待著,等待的時光不覺漫長,而是漸漸地融合成集體無意識的原始意象。
小河墓地位于羅布泊地區(qū)孔雀河下游河谷南約60公里的羅布沙漠中,墓地沙山高出地表7.75米,面積2500平方米。
1934年瑞典考古學家貝格曼在羅布獵人奧爾德克的指引下劃著獨木舟渡過孔雀河的一個小小支流,發(fā)現(xiàn)這座墓葬,小河墓地也由此得名。沒想到短短的不到一百年的時間,這條小河已經(jīng)干涸,只剩下枯竭的河道,但小河的名字卻永久的流傳下來。
我靜靜地遠望神秘的墓地,這里沒有傳說中的陰森與猙獰,反而透出一種祥和與安寧,像是高高的柵欄,里面居住著平常人家。
這的確是一個永恒的家,那個曾經(jīng)居住在羅布泊的一個部落,靜靜地在這里睡了三千多年,他們的笑容或愁緒,凝結(jié)在某一時刻,或是進入了永恒的冥想,或是在另外一個我們未知的世界神游,今天,我們踏入了他們的夢境,完成我們許久的夢。
未知死,焉知生。參觀過禮葬,才更容易向死而生,生命的長度不由我們主宰,但生命的厚度將由我們決定。
杜老師在一個黃色綢緞上用朱砂書寫“2018羅布泊小河墓地文物保護志愿者”幾個大字,我們都簽上了自己的名字,這是我們對小河的致敬與承諾,也是我們對文化遺產(chǎn)、對大自然的承諾。
太陽已經(jīng)正向西方漫步,老漢終于引領我們向小河走去,一直以來老漢都和我們打成一片,但是此刻,我們都不約而同地遠遠跟在老漢后面,像是在進行一場儀式。
夕陽打在老漢的背影上,仿佛此刻,我們都變成空氣般透明,只有地上的孑影與他同行,誰也無法靠近此時的他。
他是來探望自己熟知了幾十年,認識了十幾載的故友,這是他與小河的聚會,是融入血液與生命的牽掛與情懷,誰又能忍心打擾。
2002年12月25日伊弟利斯所長帶著幾名考古人員開著兩輛沙漠車前往小河進行考察試掘,未到小河墓地,沙漠車無法前進。伊所長帶著五人的小組,每人負重30公斤的物資裝備,徒步一天進入小河。其中一人去找駱駝,伊所和其他的人每人每天兩瓶礦泉水、兩個干囊,忍耐著夜間零下三十度的低溫做地標圖,視覺圖,整整工作了一星期。至今十五載,每年老漢都會來小河觀察墓地的保存狀況。這次進沙漠,老漢從沒睡過帳篷,僅僅靠一個睡袋過夜,也許是多年考古留下的習慣,老漢的心還如二十幾歲的青年,他苛刻地對待自己,不允許自己安逸或倦怠。
那天漁村酒醉后,老漢曾對我說:“活著真好”,參透生命真諦的他真正的理解生命的過程與意義,體味生命中每一寸時光,完成生命中的每一個課題,呼喚著激情,徒步生命,不遺漏生命中的每一滴水、一粒沙,享受生命的無常與機緣,享受毫毫厘厘,享受白駒過隙。這是面對過上千個枯竭在三千年前的生命得到的啟示。今天,我們的生命覆蓋在陽光之下,滋潤在雨露之中,充滿水分、彈性、五味雜陳,感知著......活著,多好......
老漢給我們講訴挖掘的過程,考古的結(jié)論、依據(jù)。以前這些樹樁上都掛著牛頭骨,木樁被染成紅色,盡管那些紅色已經(jīng)褪去,但是還依稀的保留著一些淡紅的斑駁。那些我們以為的木漿,代表著女陰,被樹立在男子的棺槨前,那些圓柱代表著男根,被樹立在女子的棺槨前。地上橫著一根粗大的兩米多高的樹樁,上面刻著七道陰舷紋。甄大哥給我們腦補了對“七”的認知:“數(shù)字七這個數(shù)字很神圣,神秘,而且充滿魔力。在西亞,“七”是宇宙和精神世界井然有序的象征,同時還代表自然界的輪回更替和完整統(tǒng)一。在中東的古代文明里,“七”是繼“三”之后一個最神圣的數(shù)字。世界上的文明古國古代巴比倫人、埃及人、中國人都認為天上存在七顆神圣的星,這就是太陽、月亮、水星、金星、火星、木星、土星?;浇虅t認為,上帝創(chuàng)造萬物,是在七天內(nèi)完成的。所以會有一周七天?!秵⑹句洝分小捌摺逼鹬匾淖饔茫浩咦烫谩⒏嵫虻钠咧唤呛推咧谎劬?、以及上帝大怒的七個金碗,而《啟示錄》里“蓋有七印。”
這根木樁曾樹立在墓群東部的石棺前,墓室分內(nèi)室和外室,由簡單的榫卯結(jié)構(gòu)搭建而成,那里埋葬的是一位女性長者,隨葬品中有一個大理石的權(quán)杖和一面貼著一只金耳環(huán)的銅鏡,由此推斷她應該在這個部族里居于顯赫的地位,很有可能是酋長。這是一個崇尚生殖崇拜的部落。據(jù)考古考證,下葬前這里曾進行過祭祀活動,這里是亡者的殿堂。
我從兩個角度去理解原始而神秘的生殖崇拜,一、來源于對賜予生命的力量的崇敬與感恩;二、在那靈肉交融的一刻,才能體會的近于宗教般虔誠的放下自我、天人合一的境界。
回到營地,篝火的干柴差不多用完了,這里地勢平坦,植被不多,幾個紅柳垛子零星地分布,很難尋覓到干柴。只能開車去更遠的地方找柴火。
開出了一二公里,果然見一個枯死的紅柳垛子,它的枝干已經(jīng)被歲月瓦解得四分五裂,但依然蒼勁著,盤曲著,像是一條離水的蛟龍,只需一場雨露,便可云翔飛升,正等著我們幫它渡劫涅槃,浴火重生。車就這樣走走停停,不一會兒車斗里就裝滿了粗壯的干柴。
今天的篝火特別大,在篝火旁烤肉喝酒,來自庫木塔格的沙漠三劍客,一路上他們?yōu)槲覀兇蝾^陣,幾乎每一個沙梁子、每一個沙窩,用要他們第一個“以身試法”。尤其是昨天,用他們自己的話說,幾乎把一年的沙子都挖完了,此時正安安靜靜地坐在那里給大家烤串。
沒有酒杯,大家就用一個缸子擊鼓傳花般依次傳遞,逐一飲下。不勝酒力的我剛喝了兩杯便重心不穩(wěn),跌坐在沙子上。不一會兒,火堆旁紅色的白酒瓶子就碼成了一排,白酒差不多喝完了,又改成紅的,看來大家是打算不醉不休了。
在車上與英剛短暫的同行,感覺他風趣而善談,但自從進了沙漠,感覺他的話并不多,終于等到他拿起手風琴,用他磁性的歌聲填滿沙漠的空曠。被空曠和寂寥填滿的心,何嘗不是胸懷宙宇的充實。
藍雪和印雪,兩位嬌小沉靜的美女,許是烈酒解放了她們的天性,坐在英剛身邊,一個聽著,一個和著。此時的英剛完全進入了另外一個狀態(tài),隨性忘我,超然物外。英姿中不乏婉約,剛強中自帶柔情,英婉剛?cè)帷?/p>
古麗老師看來也是個豪放派,有點聽膩了那婉約的曲調(diào),索性張口來了段力量感十足的京劇歌,馬上調(diào)動了現(xiàn)場的情緒,唱著,跳著,釋放所以本能,返祖歸真。
大家盡情的享受著今晚的夜色,誰也不會覺得長夜漫漫,只會感覺時光飛逝。
小河,我們終于來到了你身邊,經(jīng)過了四個夜晚,五個白天,行千里路,迎著風沙,頂著日月,逃出沙窩,飛躍沙丘,只為這一刻,用著你們曾經(jīng)狂歡的儀式,獻上我們的致意——向所有存在過的文明致意,向基因傳遞的鏈條致意,向滋養(yǎng)萬物的大地致意,向涵納時空的宇宙致意,向漫漫時間長河中短暫渺小的我們此時的存在致意......
正如歌中所唱“這世界我來了,任憑風暴漩渦,正是你愛的承諾,讓我看到了陽光閃爍,愛擁抱著我,我能感覺到他的撫摸,就算生活給我無盡的苦痛折磨,我還是覺得幸福更多”。
day6:2018年2月21日,正月初六,晴轉(zhuǎn)陰
昨晚睡前,大家對北山羊有個一致的要求,希望不要在甜夢中被“起床了。起床了”的聲音驚醒。從大年初二到昨天破五,大家?guī)缀鯖]有好好睡過一覺,現(xiàn)在最期待的是自然醒。
常年的生活規(guī)律,我依然起得很早,看著東方,火紅的太陽正慢慢升起,獨自走向小河,想一個人感受小河的靜謐。
還是有比我早的,北山羊、甄大哥、印雪和藍雪已經(jīng)在那里拍完了日出,收拾停當準備回去了。如我所期,小河此時只留下我一個人。
晨曦像一片火光將那些胡楊木樁染紅,好像還原了貝格曼所描述的紅色殿堂,帶著詭譎的氣息,好像燃燒著的巨大篝火,木樁的陰影隨著土臺的坡度扭曲著,像在在火堆旁舞蹈的身影。
紅色是血液、是生命的象征、也是慶典的顏色,此時我有一個大膽的羅曼蒂克的猜想,也許三千年前,羅布泊的這個部眾,帶著喜悅的心情,送走亡者。他們并不認為這是生命的終結(jié),而是生命以另外一種形式進入了永恒。埃及的法老們認為自己的靈魂可以順著金字塔的塔尖升入天國,這些高聳的樹樁除了生殖崇拜的寓意之外,是否也是亡靈上升的階梯,那些紅色正是大典的紅毯,太陽滾動著紅色的車輪來迎接亡靈去往天國。
一個不知從何時升起的文明就這樣悄然隕落,經(jīng)歷滄海桑田,留給今人無限的猜想,世間所有的生命、文明終將消亡,生命與文明在歷史長河中看似是多么沒有意義,但是用我們的生命去守護它們是有意義的。
回到營地,湯圓已經(jīng)煮好,篝火旁邊埋著十幾枚雞蛋,這時大馬哥對我們兌現(xiàn)的承諾——烤雞蛋給我們吃。
所有的食物、水都集中在裝備車這里,張軍、馬玉山、大小馬哥正在盤點油和物資,看看我們還能在這里逗留多久,能否安全走出沙漠。水可以再堅持一兩天,但是每輛車的油都消耗的差不多了,尤其是裝備車,由于負重過沉,油已經(jīng)消耗殆盡。大家一致同意將備用的油一半加給裝備車,一半留著出沙漠的時候以備不時之需。
因為老漢還要去河道那邊考察,為了省油,只有三輛車可以追隨老漢。車剛剛行駛了一公里左右的樣子,探路的馬玉山的車就陷入沙坑,好不容易將車拖出來,沒走幾步又陷進去了,這里的沙子特別軟,老漢考慮到大家的安全,決定放棄去河道。
大家有些不甘心就這樣無功而返,一部分人決定徒步回去,一路走著一路撿著石頭,一些漢代的瓦礫碎片被大家開采出來,這些碎片不在文物收藏之列,卻是小河對大家的饋贈。
大家回到帳篷前,多少有些失落,正在這時遠處兩輛白色越野奔馳而來,正在駛?cè)胄『樱蠞h想去看看究竟,這里是他要捍衛(wèi)和守護的地方,決不允許心懷不良動機的入侵者。
男人們突然激情澎湃起來,一個個呼嘯著躍上車,高喊著要保護伊所,捉拿盜墓者。
六輛車瞬間飛馳著奔向那兩輛白色越野,馬玉山焦急地在后面喊:“去那么多人干什么,油快沒了”。可是車上的人沒有人聽到馬玉山的警告,其實這很容易理解,除了正義和使命感之外,雄性荷爾蒙已經(jīng)被這遼闊的大漠充分激發(fā),原始野性、好斗的基因正在他們血液中膨脹。
女孩們有些擔心,盡管我們?nèi)硕?,但事態(tài)還有很多不確定的因素。遠遠看見白色越野上下來幾個人,奔向老漢,大家本能地緊張了一下,但是對方人張開雙臂,熱烈地擁抱老漢,顯然是自己人。
原來,他們的一輛車擱淺在幾公里以外的沙漠,前些天他們就知道老漢一行在這里的信息,借著救援之機來此看望老漢。他們說他們發(fā)現(xiàn)一條路,從這里出沙漠大概四個小時。不管是崇尚戰(zhàn)功的古代還是和平的現(xiàn)代,最寶貴的莫過于及時的信息。
男隊友們此時的心情一定百感交集吧,人生多是這樣,你原本以為會轟轟烈烈大干一場,結(jié)果卻是意外的合理的平靜。
本計劃明天啟程,我看著天色還早,打算去車中小憩,突然大馬哥敲打車窗:“小孫,趕緊把所有睡袋裝好,我們要拔營了”。我正睡得迷糊,一時間都沒想去問為什么,趕緊跑到帳篷里去收拾行囊。
收拾了一半的時候,跟張軍一起去撿石頭的小馬哥回來了,驚訝地問:“怎么要拔營了?”“馬上就要起風沙了,我們必須今天出沙漠”,大馬哥一邊忙著,一邊回答。
遠處的天邊浮動著浮塵,老漢知道一場大風沙即將來臨。來新疆之前,曾有朋友說我是來找虐的,每次穿越不是選在十一月份就是二月份的寒冷時節(jié),居住在內(nèi)地的人也許不知道,沙漠每年三月中旬開始起風,直到九月中旬,這六個月是無法踏足這里的。就算不像電影中那樣被黃沙活埋,也極易迷失方向??脊磐诰蜻^程中,老漢也是每年九月份進小河,每兩個月?lián)Q一次班,挖掘的周期半年,工作環(huán)境及其惡略,工作難度、強度極其之大。
裝備車最后一個收拾停當,上車之前,東顧小河,我們來的漫長,走的突然。老漢來到我身邊,將三片陶片交到我手中:“這是一個陶罐上的沿口,漢代的,留下做個紀念吧”,我?guī)е屑ぶ殡p手捧過著珍貴的意外的收獲。
車隊出發(fā),黃沙開始躁動起來,似乎是不想輕易放過我們這些打擾了它寧靜的人們,在隊友們的共同協(xié)作下,四個小時后我們果然如期到達那座水泥橋前的河灘。
這條河,去年十月,阻擋了我通往小河之路,也無心插柳地成就了我的樓蘭夙愿;
這條河,今年二月,是穿越3400年的異次元時空之門。
幾天前,在這里,我們離開信號的覆蓋區(qū),與黃沙、河道、藍天、繁星融合一體;
幾天后,在這里,我們滿身沙灰,回到喧囂與親情的懷抱。
冰面靜靜地凝固住我們的回憶。如我的靜默之下,層層疊疊之幽思壓抑不住的放縱豪邁。
通過水泥橋,車隊上了石油路,天色已晚,今天還能行進的路程不多了,我們選在三十四團的若羌縣住宿。
酒店浴室里花灑的熱水,洗盡了疲勞和泥土,已經(jīng)四天沒有洗過澡了,這一刻如獲重生般的酣暢,剛剛親歷過墓地,我們的思想深處,何嘗不是見性與自性的般若。
day7:2018年2月22日,正月初七,晴
車隊從若羌出發(fā),向烏魯木齊駛?cè)ァ?/p>
尉犁縣,還是那個漁村,用過午餐,劉杰的車要去吐魯番,就此跟我們話別。這是離歌的第一個音符,大家難免有些愁緒。
與劉杰同車的麥子因要去烏魯木齊改乘我們的車,坐在我和張軍的中間。聽著張軍和大小馬哥跟麥子閑侃登山的軼事,我也一時間來了興致,八卦地問麥子某地產(chǎn)大亨是否如傳言所說是坐著直升飛機登頂珠峰的。麥子排斥地說:“沒有坐直升機,沒有人抬上去,是人家自己一步步爬上去,也是自己一步步爬下來的。那些話都是沒登過山、不懂得登山的人亂傳的?!?/p>
我理解麥子稍許有些激烈的反應,就如有些人評價寫作,“不就是碼字嗎”,我們不是鄙夷那些輕狂不負責任的臆想、謠傳,而是在捍衛(wèi)自己所從事的熱愛的事業(yè),不允許人輕易褻瀆。
但就是這樣,很多大眾對謠言的接受程度遠遠大于對真相的渴求。別人的艱辛、血汗都拿來無償?shù)南M;博眼球、嘩眾取寵遠比老驥伏櫪、孺子之牛來得取巧。
麥子的同事、同行兼摯友楊春風在巴基斯塔遭塔利班武裝人員襲擊不幸身亡后,關于楊春風與麥子的各種謠言四起,沉默是最好的回答,依然故我地活著是最好的態(tài)度。
麥子告訴我登山與穿越不一樣,穿越強調(diào)的是團隊,而登山強調(diào)的是個人,讓自己活著是最重要的,你能把僅有的食物、氧氣去分給登山的同伴嗎?你是陪著他永遠的躺在那里,還是跨過他的身體繼續(xù)向上攀登,直擊人性的時刻,你將如何選擇?
聽完這些,我再感不到與麥子之間的距離。而是莫名地產(chǎn)生了共鳴。這些話不是自私,不是殘忍。不要幻想誰會為你放棄,也不要去想為誰而放棄。而是因為敢于選擇這條路的人都應該是勇士,他們的夢想、追求、信念是平等的。
麥子曾說過:登山可以說是個死亡游戲,就像俄羅斯輪盤,轉(zhuǎn)到誰是誰,很多高手都留在了山上,我們都是抱著僥幸的心理,但是登山再殘酷,也沒有阻止大家的步伐,無法舍棄登山,已經(jīng)有那么多人犧牲了,不能白白犧牲。
親歷過2015年的雪崩,經(jīng)歷過朋友的殉難,這個肋骨斷裂、與死亡擦肩,沐浴自己的鮮血的女人注定是新疆的神話與傳奇。日落黃昏后、月上柳梢頭,你無法用躲進陰影里的狹隘的情感去解讀她,就像她自己說的:這世上難道只有愛情觀嗎?難道就不會有宇宙觀嗎?
或者,我明白了,她為什么叫麥子,那首《大麥詩》的譯文,就像是她的寫照“大麥俯身偃,海濱有低地,巨風動地來,放歌殊未已;大麥俯身偃,既偃且復起,顛仆不能折,昂揚傷痛里;我生也柔弱,日夜逝如此,直把千古愁,化作臨風曲?!?/p>
雖是寒月,但早就過了立春,應該算是春天了。長途漫漫,就讓我們像這樣一路春風一路歌的走下去吧,一直走下去......
(注:照片由本次活動志愿者集體提供)
2018年3月1日,燕非子,于北京
作者:燕非子(本名孫曉燕)作家、編劇。長篇小說《非常道》、《三個女人一臺戲》的作者。
轉(zhuǎn)載請注明來自夕逆IT,本文標題:《專業(yè)精品HYTTC-500專業(yè)對講機大功率手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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